教授回乡一百天

杨红英

2020年05月07日16:18  来源:人民网-四川频道
 

“青龙嘴下好风采,武官去了文官来”。十四年前,在母亲八十岁生日的宴会上,一位姚姓老人说的一句话,引起了回乡为母亲祝寿的邹惟山特别的兴趣。

原来自己的出生地,生活了十五年的故乡叫青龙嘴,原来青龙嘴是如此风水宝地。从此以后,年年回故乡,不管十天还是半月,他的精力都集中在考察老屋所在地——四川省威远县越溪镇前进村黄荆屋基的来龙去脉。

经过不懈努力,他终于发现黄荆屋基后山青龙嘴的后山是天马峰,天马峰后面是瓦窑坡,瓦窑坡自于双土地,双土地之后是青岗山,青岗山之后是长山岭,长山岭之后是尖山子,尖山子后便是全球规模最大的穹窿地貌——威远穹窿的祖山俩母山。

坐落在鹤膝蜂腰,山环水抱的青龙嘴中心的黄荆屋基来龙如此丰厚神奇,如此美丽灵异,怎能不出人才?

邹教授与乡邻

他把视线收回,瞅瞅眼前至少有两百年的老屋:粗壮的全木立柱虽已被虫蚁咬噬,依然支撑高大的阁楼;雕花的窗棂虽已被风雨侵蚀,依然呈现美丽的姿态。老屋本属王姓地主。王家最有代表性的人物叫王有余,青神师范高材生,当过越溪乡长,其父王松武为秀才,做过仁寿县参议员。一九五零年的土改,在政府的主持下,邹姓从对面的山坳迁到此老屋居住。

七十年来,邹氏家族在此发展壮大,似乎印证了姚姓老人的话。这次回乡,他在家专门做了一个统计,发现家族中已有三人是博士,三人是教授,六人是硕士,大学本科以上三十多人。科局级干部九人,厅局级两人。

“黄荆屋基可谓山青水秀,人杰地灵,人才辈出也。”关掉笔记本电脑,他说。虽然双耳失聪四十年的母亲听不见他在说什么,但他依然深情地望着母亲,望着黄荆屋基的院坝,望着对面树木丛生的肩膀岩,絮絮地说。

母亲一生养育了五个儿子,五个儿子都走出了黄荆屋基。晚年,身边有这个做大学教授的儿子陪伴,她一定心满意足,无比荣耀。但是,“无官一身轻”,儿子不是什么官,在黄荆屋基也只能算一个客,她不懂在江城武汉忙碌的他,为何回到故乡也没有半刻闲功夫。

的确,这个四川大学中文系毕业的高材生,这个华中师范大学的博士生导师,这个《外国文学研究》前副主编,《世界文学评论》主编,《中国诗歌》副主编,在骨子里本是一个文人,性喜故乡山水,眷念这一方宝地。“天马峰上的天空发亮/天马峰下的水流温良/彩云在这里观看许多/春风在这里回转方向”,元月初至,假期未到,他已在歌唱故乡的天马峰,歌唱故乡的一山一水。然而,因为疫情阻隔,在故乡呆的日子长了,想看的山已看过,想走的路已走了,地理地形已了然入心,家族家事也处理妥当,他却总觉得有什么情感在心中激荡,有什么念头在心中酝酿。关乎诗,似乎又不只是诗。关乎自己,似乎又不只是自己。

把母亲送到舅爷家后,他在新开辟出来的黄荆花园面前站定,望着移植来的两棵黄荆,上百棵桂花树,想起仁寿富加的藕塘乡。它是南宋名相虞允文的故乡,其故居前三口大水塘,夏日荷花盛开,美丽无比。“一代人又一代人经过/天马峰上有永恒锋芒”,一辈人一辈人走出黄荆屋基,他多么希望自己的故乡永远美丽,永远闪烁锋芒。然而,人杰地灵的故乡,千万次歌唱的故乡似乎还不是心目中那个理想的模样。这么多年过去,好些邻居的房子修了,换新颜了。三年前,故乡的水泥路通了,四点五米宽,平整无比。可队里的公共设施不是没有影儿,就是年久失修,已是山路掩埋,河道堵塞,连出行都成困难,何来锋芒可言?

因为生在大城市长在大城市的女儿女婿要回乡祭祖,他回故乡之前已请人平整了青龙嘴山上到祖坟的小路。三四个工,一两天功夫,便成了。元月九日一回来,他就特地去走了走,平整无遮拦,惬意舒畅,算是满意。但是,想起小时候,山上山下,狭谷深沟,哪里都能去,哪里都能走的情景,他的心里又生出诸多遗憾。仅上青龙嘴和下青龙嘴两条常走的路,听说越来越窄,已三十多年未走过的他特地跟着遇见的人走了走,的确如此。当时他便说过两天,请人修一修,只是去双古,看李白渡,拜访俩母山,好些新奇的路等着他,走着走着,便耽搁了。如今年已过,疫情汹汹,回武汉的路已被阻隔,他倒沉静下来,觉得该做点事去兑现当初的诺言了。

于是,请了两个青壮,只用半天,就修整完毕下青龙嘴的路。他去走了走,又宽又平,真是又惊又喜。第二天,开始修上青龙嘴直到新堰塘高石梯的路。这本是一条大路,只因少有人走,又多年失修,泥石堆积,草木丛生,早已不存。现在,有的地方马儿杆丛生,有的地方大树倒下来,有的地方坎子垮了,有的地方石头倒下来了。队里人一提起只得摇头,殊不知三个人,不到两天,开路,挖梯子,砍树,扯藤,割草,不仅恢复了有八百二十三年历史的高石梯的原相,还在石头上发现了两处文物。一个记载修建高石梯的时间是宋庆元四年,即公元1178年;一个记载修建的石匠名,徐玉元。此人已不可考,据猜应是山后徐家沟的石匠。

修好后,上上下下,他都走了一趟,下青龙嘴,还是感觉不错。上青龙嘴,坡陡路远,不太好走,但已通且宽,当地人走是没有问题的。

有人专门请人修理两条几十年没人管的路,队里队外好多人都前去观看。对修路人,他们大加赞赏,对他,他们更是啧啧称奇。既是受到鼓舞,又算了却一桩心事,他又把视线放到了青龙河道。青龙河道发源于罗汉寺后山之东麓,经方田湾的上三官堰,下到桐树沟的下三官堰,流经整个唐家沟,到三星桥汇入玉林河,全长约六公里,却因为年久失修,泥沙淤积,现在又小又浅,夏天洪水一来,整个坝上汪洋一片。

他跟老表商量一番,得到同意后,当即请人买了三套下水裤。上午八点半开工。铲掉两岸野草,火烧马儿杆,挖平河岸,挖深河底, 淘出乱石,铲出淤泥,一天时间,三个人,清理出五百米。

下午五点,收工直腰那一刹那,三个清理者之一的他,回头看时任副乡长的父亲组织修建的三官堰水库,波平水静,不禁心潮涌动。土地分下户后,四十年,这条弯曲的青龙河道,这条周围农田的命脉,却像无人看管的病人,任其呻吟呼唤,任其自生自灭。大家都知道它的毛病,都知道如何医治,可是除了哀叹,除了咒骂,没有一个人愿意站出来管,站出来做。而他,一个本已离开故乡的教授,一个早已脱离农村的城里人,却继承父亲的衣钵,亲自下河道清理淤泥,顺通河道,抚摸这片泥土,拥抱这湾浅水,到是怎样的一种缘,怎样一种情?

前来观看清理的乡亲们当然无比感动,一边动手帮忙,一边闲聊中又提到垮塌的潮土湾大壕沟。其实,有养荷花养鱼夙愿的他早就注意到了。潮土湾大壕沟在黄荆屋基的右手,其下为正沟,一直到土地祠,都是良田,并且多半是大块大块的,为穹窿地貌山区少有。可是,两年前,大壕沟一垮,潮土湾下来的大水,冲垮了老堰塘,冲垮了黄水田,冲垮了稗子田,冲垮了中堰塘,以至于其下的十几块大田都未能幸免。据说,二十年前,他父亲曾经出钱,请他的王家两位舅爷理通过,管了约十八年。

从请人到亲自参与,上了清淤除塞这条道,以他的个性,自然是没有停止的道理,只是壕沟与看得见的河道不一样,不能贸然行事,得跟做课题调一样查研究。他独自一人沿着潮土湾大壕沟反反复复走,反反复复看,不由站定在石桥上想:“看来是地质结构的问题。家父已经过世四年,今年我又来接续前人的事业,也许是命运的安排?”

草太深,光看还是没看出什么名堂,他请来两人割草砍棘,希望揭穿壕沟垮塌的真面目。一个从石桥往里割,一个从石桥往外割,不料杂草纠葛,老草化灰,两个老农还需戴上口罩,眯着眼睛方能动手。历时一天,终于在石桥上方两百米的地方发现两处大型垮塌,每一处长达五米以上,难怪洪水一来,就一泻而下,不可收拾。

第二天,他请了三个人,费了一天的时间,动用挖锄、刀锄、铁铲,甚至钢钎等十八般农具,把堵在壕沟里的土石方全挖出来,抛到坎子上。如果光叫疏通,到站在壕沟上的他伸手接过最后一坨石头时,就算完事,但他并没有宣告完工,而是想到了长远之计,请三人继续从上到下,将壕沟底全部铲低一些,以保证山洪不会越过壕沟的坎子。

“大禹治水是不是也这样干的?”夜幕来临,朝家里走时,他笑了。打开电脑,看着武汉的消息,看着一个个数字,他的心又揪在一起。回乡已四十多天,早先发现的问题已一一解决,脸上还晒出点点太阳斑,手心和手背一个白一个黑,已是两个颜色,但还是走不了。“走不了,那就把以前想到的事都做了。”他自言自语。

“桂子山上一座塔/观山观水观云霞”,在第二故乡武汉,他最心心念念的便是桂山。而眼前,山上倒是树木丛生,不过多半是桉树松树,缺乏名贵树木,缺乏最喜欢的桂花树。

“何不再造一个桂山!”听见心里的声音,他立即跟分散在各地的兄弟们发了一条消息,告诉他们打算栽树的事。兄弟们都表示赞成,都很支持,他自然欣喜不已,马上联系苗圃公司。

由他和子侄辈共同出资购买的五十棵桂花树,全部请人栽种到黄荆花园外的自留地和附近的坎上。树木成荫,花香远飘,看着这些新栽的树苗和三年前培植的已经成型的花园,诗情再次迸发。“有一种矿物给我风骨/有一种植物壮我气场”,他一边敲打,一边吟诵,心中有了新的谋划。

两年前,兄弟们就提议,要从上三官堰到下三官堰,沿公路都栽风景树,但因为来去匆匆,加上担心乡民扯皮,一直未能实现。这次,他有了时间,也有了对乡民的了解,觉得可行。于是,再购一百棵桂花树,十棵楠木,两棵樱花,苗圃还送两棵红枫,计划全部栽到公路两边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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